蕭邦夜曲五十五之一號＿＿揮之不去的記憶

在十九支蕭邦夜曲裡，五十五之一號算是我最不喜歡的其中一支（另一支是十五之三號）。大多數的蕭邦夜曲若非有絕美的旋律，必然有令人出乎意料的和弦轉折，五十五之一號卻非如此。我因為摯愛蕭邦夜曲，幾年前還是把五十五之一號也一併練了。練了以後，奇異的是，儘管許久不彈，我還是會三不五時想起這支夜曲的旋律＿＿我最厭惡的旋律。

最近重新溫習五十五之一號，仔細讀譜後，我突然意識到，這支夜曲雖然在旋律上並不討喜，但在結構上卻頗耐人尋味。五十五之一號的主旋律十分簡單（0:04~0:28)，從Ｃ起始，先往上爬幾個音，再降下幾個音回到原點，而後同樣幾個音重複上上下下，繞了老半天還是猶豫不決地在同樣的音域裡打轉，仿佛有點感傷，有點苦悶，但又不是極為劇烈的情緒。在古典樂的演奏裡，最怕的就是乾燥乏味。痛苦揪心的樂曲給人宣洩的快感，甜美輕快的曲目令人愉悅，但是在面對像五十五之一號這樣單調而缺乏強度的旋律和醜陋的和弦時，不管是對聽眾或演奏家來說都令人胸口鬱悶。最糟糕的是，這樣毫無趣味的主題一次又一次地反覆（0:04~2:40)，每次再出現時雖然都有一點點小小的變化，但是最後還是回到同樣的終點，如同無聊的梅雨季之夜令人毫無防備的強迫性回憶，對過去單一事件的反覆咀嚼，一種有如『如果當時那樣做是不是更好？⋯⋯或許即使那麼做也不會改變什麼吧⋯⋯』的想法般，有些懊悔，卻又強作冷漠的態度。

所幸，在兩分半的苦悶後，樂曲終於出現了轉折(2:40~2:55)。這個段落的速度比較快，音量也比較大，以中音域的和弦和低音域的三連音旋律交替來呈現一種『天人交戰』的效果。當黑暗（低音域）一次又一次瘋狂捲襲而來時，主角的抗爭（中音域）也絲毫不肯退讓。經過一番爭戰後，光明終於勝過黑暗，旋律逐漸升高，甚至短暫地出現了充滿希望的大調和弦（3:10~3:12)  ，仿佛在又臭又長的梅雨季之後，陽光終於從雲層後方露出臉來。這大概是屬於我在整支曲子裡面最舒暢的兩秒鐘了。不同的演奏家在演奏音樂時會有不同的內在感官反應，有些人會看到內在的影像，有些人會聞到氣味或看到顏色。當我在演奏這個大調的段落時，感覺上就像籠罩在象牙色的光裡。

這樣的勝利感並沒有持續太久。蕭邦很快地把把我們拉回主題旋律(3:33~3:45)，仿佛要再次警告黑暗並未結束。不同的是，這次的主題逐漸延伸(3:45~4:19)，在質感上逐漸淡稀，在情感的濃度上也稍微和緩些，最後終於轉換昇華至高音域如夢似幻的樂音，仿佛在一夜的強迫思考後，隨著晨曦的到來，所有的灰色記憶也消散在天堂的花園裡一般(4:19~4:32)。

曲子最終以幾個和弦收尾（4:32~4:55)，由一個悲傷的小調和弦轉成光明的大調和弦，然後再以同樣的大調和弦重複三次以增強肯定的效果。仿佛在說＿＿

『就這樣了嗎？』
『是的，就是這樣的了。』

『是的，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