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4日 星期二

組裝詩 ___ 『就好像 (三首) 』 以及 『孤獨的人 (三首) 』


就好像

就好像一尾觀賞魚
總是沿著玻璃缸壁游
離了水面便要窒息
卻始終相信自己能飛



孤獨的人

孤獨的人不知道愛情
有美好的笑
也不是存心欺騙
只是寂寞而已



就好像

就好像一堆灰燼
只剩下星星之火能延續
生命分明已經離去
卻依然在等待雪地裡的柴薪



孤獨的人

孤獨的人是紙偶無風搖擺
沒有節度所以顯得冷酷
殘忍或善良
蘇格拉底或豬



就好像

就好像一朵野花
尚未綻放已面臨凋萎
蜂蝶從來不曾一顧
卻還多情自以為美麗



孤獨的人

孤獨的人住在思想黑洞
抄苦悶的碑
渴望生命和愛
也渴望死亡



(初載於台大詩文學社合輯 『詩針』,1997年)

後記: 這六首詩在排版上,正確的方式是每一頁只放一首,以建立六首獨立短詩的視覺印象。六首詩可分開讀,可將順序交錯,亦可一氣讀完。

2012年1月15日 星期日

父親的書

        我們家有很多書。
        第一次學到 『 書香世家 』 這四個字時,我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家。父親在大學中文系教書,且自我記憶裡來,就一直很愛買書。我們住在學校的宿舍,一層四十坪左右的公寓,有一半以上的牆面都被書櫃佔滿。客廳、走廊,以及父親的書房裡幾個特製的原木玻璃窗書櫃從地面一直頂到天花板。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常常站在書櫃前,仰著頭凝望那彷彿高不可攀的文學殿堂,並呼吸著舊書本的特殊香氣。
       我上小學寫報告時,從來不需要使用學校的圖書館,因為家裡幾大套百科全書就放在客廳的書櫃裡。浴室外還有一個鐵書架上擺的是一整套幾十本專為兒童編寫的精裝科學小百科、中國神話,以及我最喜歡的伊索寓言。
        非常多書。
        上國中後,我開始學會如何爬到書櫃上去抽取放置在較上層的書來看。那種能獨立取得書櫃上層書本的能力彷彿讓我有種長大的權力感。
        十四歲的有一天,我興奮地對著坐在客廳裡的父母親宣布: 『我決定長大後要當全職作家。』 我以為同樣學文學的父母會為我感到高興,卻沒想到從他們的臉上我只看到憂慮。一向寡言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後說 :『寫作很辛苦,你要想清楚。』天真的我,非常堅定地答道 :『 我都想清楚了。我不怕苦! 』一方面心裡想著 :『家裡擺這麼多書,不是期望我長大當作家嗎? 現在我決定了,怎麼不為我高興呢? 』
        兒時記憶裡,父親會在書房裡讀書,老收音機裡一邉放著古典樂。幼小的我喜歡進去書房裡,爬到他對面的椅子上,一邊跟著父親聽音樂,一邊觀察他讀書。隨著時光流轉,父親的書越買越多,需要更多的空間擺書,書櫃上的書便開始擺成雙層。雙層還不夠擺時,便開始在地上堆疊成山。書房裡被書佔滿後,空間越來越小,連走路都要很謹慎才不會被書堆絆倒。從此,父親就開始移陣到客廳讀書。
       父親總是在讀書。
   我從來不明白父親理書的系統。除了我們家裡堆滿了上萬本的書以外,他的研究室裡另外還有數萬本的書。但是,每當我跟父親詢問某些感興趣的書時,他總是可以很快地從書堆裡找出來給我。
        在人生的大半時光裡, 我並不覺得父母親瞭解我。父親長年工作忙碌,鮮少在家,即使在家的時候也很少與子女交談。但是,每隔一陣子,他總是會突然塞幾本書給我 : 『 拿去看看。這些你可能會喜歡。』 十歲左右,父親塞到我手裡的其中一本書是聖修柏理的 『小王子』 。當時的我讀了,覺得乏味,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我讀。等到十八歲,小王子成了我摯愛的一本書時,我才知道,十歲的我不瞭解這本書是因為當時的我就像小王子。十八歲再讀,這本書撫慰了我受到體制壓抑的童真。
        我狂熱寫作了七年後,就像十四歲那年的那天一樣,突然毫無預兆地向父母親宣告: 『 我決定要出國學鋼琴演奏。』 當時我尚未受過專業的古典音樂訓練,而且台大日文系已經念了一半,只要再熬一兩年就能拿到學位,但是我對他們說,我再也撐不下去了。我要出國學音樂。十分震驚的父母親無論如何勸說都無法改變我的心意,最後父親以一句 『考上再說吧。』 結束了話題 。
       隔了沒幾天,父親突然塞了一本古典鋼琴演奏家評析的書給我。因為那本書的介紹,我接觸到了演奏家迪努﹒李帕第(Dinu Lipatti) 的音樂。至今,李帕第仍然是我最鍾愛的演奏家。
       我考上了音樂系,而後一路順利地念完鋼琴碩士。 每年回家,都發現父親的書就像爬牆虎一樣,迅速蔓延生長。最近這次回去,這麼多年來好似無怨無悔地,總是在幕後默默支持著父親事業的母親,第一次跟我抱怨家裡的書多到令人窒息,她難以忍受。當母親這麼一提,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為父親辯護。其實,在成長的過程裡,我難道不也常為家裡被書本佔據,缺乏空間,而羞於邀請朋友來訪嗎?我難道不曾埋怨過父親因為對教學的熱情而忽視了母親和子女的需求嗎?但是,我卻為父親辯護了。我為父親辯護,因為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舞台上彈奏貝森朵夫平台琴的經驗,在那彷彿來自天堂的,籠罩著我的琴音裡,我經驗到瞬間即永恆的,比人世間的愛情更刻骨銘心的愛。我回想起自己成長過程裡,那持續燃燒著我靈魂的對藝術的渴望。那渴望如此之強大,使我無法顧及到身邊愛我的人。我瞭解了自己的渴望,也就瞭解了父親的渴望; 我意識到自己的自私,也就瞭解並原諒了父親的自私。每當我在學藝術的路上受到挫折,我總會回想起父親在成功之前的不棄不捨;當我在藝術上懈怠,我也總會回想到父親數十年不曾間歇的勤奮。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愛我,但是每當他遞書給我的時候,我便感受到愛。我知道父親用他的書瞭解我。


(慶祝父親退休及六十五歲大壽之作)






       

2012年1月9日 星期一

他們都想死去

他們都不快樂,他們都想死去。他們不曾選擇出生,長大後才瞭解自己有選擇死亡的權利。但是,死亡很痛,而且似乎有罪。

後來他們知道死亡是沒有罪的,便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事實上,由於他們是那麼不快樂,他們始終難以想像快樂的存在。而世人為什麼活著,從他們的觀點看來,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逃避死亡罷了。他們不逃避,所以他們想死。他們的臉是灰白色的,在人群裡易於辨認。有些時候他們聰明得可怕,有些時候又愚笨得可笑。

他們一直在人海中找尋自己的同類,以枯萎的花朵為柴薪點火取暖。那讓他們感到一種幽暗的溫馨。他們又開始有點興奮,便不斷地分裂、分裂,分裂成更大的族群。他們變成一大團烏雲,走到哪兒就把悲哀往別人身上抹兩把,而每個人果然也很喜歡。當然喜歡,因為他們提供的,是燃亮眾人心中悲哀本質的服務。他們很高興,如果全世界垮掉他們會更高興,因為那證明了他們是對的──世界該末日,世人該死。

為什麼當淡黃色的日光灑下時,身體卻感受不到愛?

而每件事都出錯。一直都在出錯。孤獨的痛感使他們越來越瘦。

他們怨恨,因為他們不能愛。不能愛就沒事幹了,但他們也有血有肉,只好讓自己保持在一種怨恨的控訴狀態,像一具石雕,很累。

他們受苦,而不知原因。天災太多了,會腐爛也是理所當然。傷口一直在惡化,卻沒有人看見。而且他們不能說,因為沒有人相信。大家都安慰他們,但也不乏嘲笑者跟漠視者。那些人的眼睛都壞了!那些人蠢得跟天使一樣!

非常絕望,每天都在心裡跟世界說再見。那時就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安詳。他們笑。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從很高的樓跳下去,那幾十秒間懊悔得不得了,撞到地面後就結束了苦難的一生,也沒什麼好懊悔的了。另一個想跟隨,就用刀子割自己的手,但是因為太恐懼而沒能使力,被送去醫院縫了幾針,後來常被譏嘲為懦弱的人,他也很清楚自己有多懦弱。接下來的一個,希望能有很好的死相,所以鎖上門吞藥,被發現的時候屍體都爛了。一些發了瘋,一些變成植物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做,因為他們不再開口。大家都很憂心,但日子還是要過。春夏秋冬還是一樣,生活還是一樣瑣碎無聊,有時會有人生病,有時會有人戀愛。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有些人很樂觀,有些人很勇敢,有些人很盲目,有些人很邪惡但很快樂。非常快樂。

活著是浪漫且值得感激的事,愛是禮物。雖然有時候也很痛苦,那之後卻總還能夠再次堅強地站起。不過就那麼一回事,活著就是在每次跌倒後堅強地站起,站起時對生命有更多的體悟。如同他們的死──有時候仍會想到他們的死,而額上眸中不禁生了翳影。然逝者已矣,生活還是要過下去。雖不知他們為什麼死去,想起時心中揪著難以抒解的痛,但生活還是要過下去。

過不下去的人,慢慢地擁有越來越多的黑雲,臉也灰白了起來。有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他們之中的一群,於是再也無須試著瞭解他們的想法就豁然開朗地領悟了。再仔細想想,竟無法瞭解自己怎能活到此時此刻的了。如此黑暗、如此惡劣的人生,掙扎又掙扎後終至放棄的自己。

他們總是有一場又一場悲哀的盛宴,善良的死亡秘笈被一遍又一遍地以最古老的方式傳閱謄抄。一字又一字地努力謄抄,因為無事可做。

偶爾,他們之中有人悲憤地抗議。那個人會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哭一場,抬起沉重的腳,試著去尋找快樂,因為他很不甘心。他對不快樂一直很瞭解,現在想知道快樂的感覺是怎樣的。

他非常非常努力,每天都在努力,但是他知道自己仍然可能徒勞無功。他的有些同伴真的很可憐,怎麼也找不到出路。雖然也有些人死得既光榮又有尊嚴,但那一定不會是他。

所以他只好一點一點從他們之中爬出來。

後來,雖然還是有很多事情非他所能瞭解或認同,他卻也漸漸能溫柔地看待了。他就明朗了起來,和世人活在一起。他就和以前一樣聰明,只是哀慘的時候少了很多。人群裡不再有誰認出他的不同,他和大家都處得來,也終於可以原諒過去了。

除了在想起他們時仍會非常傷心以外,大多時後他都可以感到平安。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知道的人也不瞭解,但他終於可以不在意。只是他仍會想起他們,而忍不住黯然。

(初載於台大詩文學社合輯『百葉窗』,2000年3月)


後記: 謝謝阿斯巴甜幫忙把這篇作品打字分享。這篇散文詩作於1999年,正當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所幸,在那之後,我終於能『一點一點從他們之中爬出來』。今天得知作家陳燁辭世之消息,甚為震驚,僅以此文紀念她,以及他們。我依然堅信,生命應向光生長。

2012年1月8日 星期日

真正好的演奏能激發起聽眾對所演奏之曲目的熱情


        我進音樂系以前,很少聽古典樂,且從小對古典樂的經驗主要來自彈奏,而非聆聽。因為如此,在進音樂系後,我還常常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對音樂的愛是否夠深厚、純粹。當時我的鋼琴主修教授約翰很喜歡聽音樂,他的琴房裡裝設了高級音響,有時上鋼琴課時他會放一些自己非常喜歡的經典錄音給我聽。在與他學習的三年裡,我從一無所知到聽遍早期古典鋼琴的經典錄音,才終於了解原來我在進音樂系前之所以幾乎沒有受到震撼的聆聽經驗,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極少聽到古典樂大師的演奏。真正好的演奏能激發起聽眾對所演奏之曲目的熱情,所以在聆聽古典樂時,對演奏家跟作曲家的選擇是等同重要的。以前我從來不知道如何分辨演奏家的好壞,但自從聽到真正好的演奏後,從此就懂了。這也讓我回想起自己品茶的經驗。父親愛喝茶,所以我從小就跟著他喝,但是從來不知道茶怎麼分好壞,因為不管喝甚麼茶,對我而言,也就是茶而已。直到第一次品嘗到東方美人茶,才瞭解,原來這就是好茶啊!

起始

        新年新希望,新的部落格。
        這一次,寫中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