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9日 星期一

他們都想死去

他們都不快樂,他們都想死去。他們不曾選擇出生,長大後才瞭解自己有選擇死亡的權利。但是,死亡很痛,而且似乎有罪。

後來他們知道死亡是沒有罪的,便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事實上,由於他們是那麼不快樂,他們始終難以想像快樂的存在。而世人為什麼活著,從他們的觀點看來,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逃避死亡罷了。他們不逃避,所以他們想死。他們的臉是灰白色的,在人群裡易於辨認。有些時候他們聰明得可怕,有些時候又愚笨得可笑。

他們一直在人海中找尋自己的同類,以枯萎的花朵為柴薪點火取暖。那讓他們感到一種幽暗的溫馨。他們又開始有點興奮,便不斷地分裂、分裂,分裂成更大的族群。他們變成一大團烏雲,走到哪兒就把悲哀往別人身上抹兩把,而每個人果然也很喜歡。當然喜歡,因為他們提供的,是燃亮眾人心中悲哀本質的服務。他們很高興,如果全世界垮掉他們會更高興,因為那證明了他們是對的──世界該末日,世人該死。

為什麼當淡黃色的日光灑下時,身體卻感受不到愛?

而每件事都出錯。一直都在出錯。孤獨的痛感使他們越來越瘦。

他們怨恨,因為他們不能愛。不能愛就沒事幹了,但他們也有血有肉,只好讓自己保持在一種怨恨的控訴狀態,像一具石雕,很累。

他們受苦,而不知原因。天災太多了,會腐爛也是理所當然。傷口一直在惡化,卻沒有人看見。而且他們不能說,因為沒有人相信。大家都安慰他們,但也不乏嘲笑者跟漠視者。那些人的眼睛都壞了!那些人蠢得跟天使一樣!

非常絕望,每天都在心裡跟世界說再見。那時就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安詳。他們笑。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從很高的樓跳下去,那幾十秒間懊悔得不得了,撞到地面後就結束了苦難的一生,也沒什麼好懊悔的了。另一個想跟隨,就用刀子割自己的手,但是因為太恐懼而沒能使力,被送去醫院縫了幾針,後來常被譏嘲為懦弱的人,他也很清楚自己有多懦弱。接下來的一個,希望能有很好的死相,所以鎖上門吞藥,被發現的時候屍體都爛了。一些發了瘋,一些變成植物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做,因為他們不再開口。大家都很憂心,但日子還是要過。春夏秋冬還是一樣,生活還是一樣瑣碎無聊,有時會有人生病,有時會有人戀愛。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有些人很樂觀,有些人很勇敢,有些人很盲目,有些人很邪惡但很快樂。非常快樂。

活著是浪漫且值得感激的事,愛是禮物。雖然有時候也很痛苦,那之後卻總還能夠再次堅強地站起。不過就那麼一回事,活著就是在每次跌倒後堅強地站起,站起時對生命有更多的體悟。如同他們的死──有時候仍會想到他們的死,而額上眸中不禁生了翳影。然逝者已矣,生活還是要過下去。雖不知他們為什麼死去,想起時心中揪著難以抒解的痛,但生活還是要過下去。

過不下去的人,慢慢地擁有越來越多的黑雲,臉也灰白了起來。有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他們之中的一群,於是再也無須試著瞭解他們的想法就豁然開朗地領悟了。再仔細想想,竟無法瞭解自己怎能活到此時此刻的了。如此黑暗、如此惡劣的人生,掙扎又掙扎後終至放棄的自己。

他們總是有一場又一場悲哀的盛宴,善良的死亡秘笈被一遍又一遍地以最古老的方式傳閱謄抄。一字又一字地努力謄抄,因為無事可做。

偶爾,他們之中有人悲憤地抗議。那個人會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哭一場,抬起沉重的腳,試著去尋找快樂,因為他很不甘心。他對不快樂一直很瞭解,現在想知道快樂的感覺是怎樣的。

他非常非常努力,每天都在努力,但是他知道自己仍然可能徒勞無功。他的有些同伴真的很可憐,怎麼也找不到出路。雖然也有些人死得既光榮又有尊嚴,但那一定不會是他。

所以他只好一點一點從他們之中爬出來。

後來,雖然還是有很多事情非他所能瞭解或認同,他卻也漸漸能溫柔地看待了。他就明朗了起來,和世人活在一起。他就和以前一樣聰明,只是哀慘的時候少了很多。人群裡不再有誰認出他的不同,他和大家都處得來,也終於可以原諒過去了。

除了在想起他們時仍會非常傷心以外,大多時後他都可以感到平安。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知道的人也不瞭解,但他終於可以不在意。只是他仍會想起他們,而忍不住黯然。

(初載於台大詩文學社合輯『百葉窗』,2000年3月)


後記: 謝謝阿斯巴甜幫忙把這篇作品打字分享。這篇散文詩作於1999年,正當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所幸,在那之後,我終於能『一點一點從他們之中爬出來』。今天得知作家陳燁辭世之消息,甚為震驚,僅以此文紀念她,以及他們。我依然堅信,生命應向光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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