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6日 星期三

重返巴特迷爾



        在巴特迷爾青年旅館(YHA Buttermere )完成入房手續後已經是晚餐時間,我走進狹小的共用廚房,卸下行囊,準備把之前在麵包店買的酥皮肉餡麵包熱來吃。廚房裡已經有幾位背包客,一對年輕情侶背對著我,忙碌地在爐灶上翻炒著什麼,還有一個印度女人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吃著咖喱。我拉開她右前方的椅子,也在桌前坐下。
        「咖喱?妳該不會這麼費工地到青年旅館作咖喱吧?」驚訝之餘,我忍不住詢問。
        「其實是半成品,我從家裡帶來的。」印度女人回答。「妳今天照了很多照片嗎?」她看見我放在桌上的單眼相機,問道。
        「很多啊!不過,雖然這台相機看起來還算專業,我卻只會隨性亂照而已。」我說:「妳什麼時候來湖區(The Lake District)的?」
        「我剛剛才到的,從伯明罕附近(Birmingham)開車過來。」
        「伯明罕?我以前正好在那裡念大學呢!離這裡不遠嘛。」
        「是啊,我常常一時興起就開車過來渡週末。這裡我至少也來過幾十次了。」
        「真好!湖區是我最愛的地方。我也希望能常來。」
        我們就這樣閒聊了起來。
        她的體型矮小且略為墩胖,但似乎頗結實。一頭中性的短髮,脂粉不施,典型的印度人深邃大眼,眼皮上圍有著樹輪般的細紋,但是圓潤的五官組合又添了一分淡淡的孩子氣。我無法從她的長相或語調判斷她的年齡,又不好意思詢問,便試著消抹自己內心的困惑。過了一會兒,年輕情侶做好晚餐,也在我們對面坐下,加入我們的聊天。他們的晚餐十分豐盛,一大盤肉排、煎馬鈴薯加肉汁和生菜沙拉還不夠,眼前還放了一大包家庭號的洋芋片,漂亮活潑的女孩一邊興奮地聊著他們兩人今天爬山的驚險,一邊把自己盤裡剩下的菜撥到男友的盤裡,然後開始不斷地往袋裡掏洋芋片吃。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晚餐顯得有點寒酸。但是再想想,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湖區的時候,可是靠著一大條吐司、果醬和奶油過了一個禮拜的,現在這樣已經可以算「升級」了。
        印度女人吃完飯,把碗盤洗好,跟我們道別,說她想在日落前先去外頭轉一圈。這裡夏天到晚上十點才天黑,所以還有幾個小時可以散步。我跟年輕情侶又繼續聊了幾分鐘。他們已經爬了一整天的山,筋疲力竭,所以打算晚上在青年旅館喝點小酒休息。我下午坐公車來到巴特迷爾前只走了四個小時,還不覺得累,所以和他們道別後也決定去湖邊走走。天氣看起來有點陰暗,仿佛隨時會下雨,所以我帶了把傘。


        我才剛走出青年旅館沒幾步路,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嘿!等我一下!」我停住腳,尋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原來剛才的印度女人還沒走。她正在青年旅館前的碎石地停車場,從小客車後車廂拿出一些東西後立刻小跑向我,此時我才發現她上半身穿著防雨風衣,雙肩背了個攝影背包,已經用內建式防雨袋密實地包好,一手並拿著伸縮腳架。我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的配備有點可笑。
        「妳沒跟我說過妳是個專業攝影師!」我吃驚地說。
        「噢,這只是我的嗜好而已。」她微笑道:「走吧!」她自然地說,仿佛我們已是熟識的朋友般。
        其實我們連彼此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我如果跟著妳走,就不用擔心迷路了吧!」我已經自己旅行了幾天,很高興有人作伴。
        「那是當然的了。我對這裡非常熟悉。」
        我們就這樣並著肩沿著石板圍牆走下坡。我並沒有問她要去哪裡,但是巴特迷爾附近一帶十分荒涼,可以健行的區域主要只有一個巴特迷爾湖和與其相通的克朗莫克湖(Crummock Water),所以我知道我們正往湖的方向走去。
        我思念許久的湖。
        「今天天氣不好,所以可能照出來的景色也比較不漂亮。」她說。
        「但湖區就是這樣啊,經常下雨。」我每次來湖區,總避不了這樣的天氣。然而,縱使下起雨來,也通常只是綿綿細細,下下停停,暖而不燙的陽光時現時隱。這種令英國人嘆息的天氣,對於在亞熱帶國家長大的我來說,其實是再舒服雅致不過了。


        我們經過附近一帶僅有的兩家小咖啡店,一家旅館和一家酒吧,穿越了點綴著綿羊的翠綠牧場,打開又關起了幾個木製柵欄後,終於來到了巴特迷爾湖畔。
        我朝思暮想的巴特迷爾。
                                                 
        幾個禮拜前,我正在為八天的英格蘭之旅計劃行程時,好友K問我準備去哪裡。我說我還不確定,但是一定會回伯明罕看老師,然後到湖區待幾天。
        「又去湖區?妳不是去過了好幾次嗎?」K說。
        聽K這麼一說,我也對自己有點懊惱起來。K熱愛旅遊,跑遍世界幾十國,我也經常希望自己有能像她一樣輝煌的旅遊史,但是我在英國唸音樂系的三年裡,除了待在琴房練琴外,每年放暑假總愛往湖區跑。
       「確實是去過了好幾次,可是我只要想起湖區,就會產生一種鄉愁似的感覺⋯⋯」我說:「但是既然我不是在湖區長大的,也不知道這能不能稱為鄉愁。總之,我很想回去看看⋯⋯」
        然後,仿佛像猜測到K接下來會說什麼般,我繼續為自己的想法辯護:「當然,我也知道英國有很多其它我還沒去過的、更美的景點,我以前跟妳去瑞士時也看過比湖區更美的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像愛湖區一樣這麼愛過一個地方。難道旅行的目的只是在搜集景點嗎?」


                                                                   
        我和印度女人站在巴特迷爾湖畔,四周環繞著霧氣彌漫的山丘。碧綠的湖水下,淺褐色的石礫清晰可見。
        「真奇怪。我只要站在這裡,便仿佛可以感覺到十多年自己上一次來這裡時在想著什麼⋯⋯」我說。我並沒有告訴她更多細節。畢竟我們只是擦身而過的旅人而已。
        孤獨、苦悶、悲傷、挫敗、惶恐、困惑⋯⋯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年少情愁。
        「我第一次來湖區的時候,連一支相機都沒有。本來沒想要帶相機,但是一位朋友堅持要借我,說出外旅遊總該照點照片。」我又說。
        「後來妳帶了嗎?」印度女人問。
        「帶了,而且還不小心掉在火車站。所幸被好心的路人撿到,送到失物招領處,我才領了回來。」我說:「現在想想,很慶幸當時有相機,所以照了一些照片留念⋯⋯當然也都只是隨便拍拍,沒什麼經典之作,但畢竟是我的回憶⋯⋯這次再回來,我決定好好帶一點回憶回去,所以才特別帶了單眼相機來拍。其實我平常不是很愛攝影,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才正好有一台單眼相機。」
        我意識到自己開始陷入感傷裡,便試著轉移話題。
       「巴特迷爾是我在湖區最愛的湖。妳呢?」
       「巴森維特(Bassenthwaite)。」女人毫不猶豫地說。我突然感到有點失望。然而我在潛意識裡究竟期待什麼呢?這裡的湖太多了,而且我自己也非常清楚,從客觀的角度來說,巴特迷爾並不是最美的湖。即使是過去幾次在湖區探險時,我自己也看過更美的湖。
        「噢,那棵樹不見了。」印度女人突然說。
        「什麼樹?」
        「湖的中心以前有一株很美的樹,很值得拍攝。」
        「是嗎?我一點也記不得。」我說,並且為此感到羞愧。嘴巴上說這是我最愛的湖,卻連如此顯眼的一棵樹都記不得。
        但是,老實說,我對湖區的具體記憶,就如同我對年少時期的記憶一般稀薄。經過十多年光陰的沖刷後,僅剩下片段的山丘、牧場、羊群、木柵、石牆、湖水、細雨、大霧和溼涼的樹沐與青草的氣味。我總共來過湖區三次,但是這幾次的記憶如同被翻土機翻攪過一般,我已經再也無法正確地拼出時序⋯⋯我在日落後的山裡迷路。我坐在公車站等許久的公車。我坐在山丘上吃吐司夾果醬。我想這麼永無止盡地走下去。我繞著巴特迷爾湖走一圈。我在大霧裡穿越羊群。我手裡拿著地圖又迷路了。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到底哪一件事是先發生的呢?我真的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我每一次都是從伯明罕搭著火車來,住在青年旅館。我對於登山沒有太大的興趣,只喜歡拜訪這裡大大小小的湖。我總是拿著青年旅館給的手繪的健行步道地圖,像朝聖一般穿越必須經過的山丘與牧場後,沿著湖邊繞一圈。我所走的步道在湖區是屬於困難度較低的健行步道,但是我每天大概可以走八小時。就這樣拜訪了湖區三次後,這裡主要的湖我都叫得出名字,而且幾乎都造訪過。其中比較喜歡的幾個湖我至少去過兩次。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湖區。這十多年來,一直很想念。」我說。
        「只要妳喜歡的話,這裡就是妳的家了。」印度女人回應。


        經過了十多年,當我再次站在巴特迷爾的湖畔,從同樣的角度望向湖對岸的山丘時,我自己甚至開始感到困惑:不過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湖罷了不是嗎?沒有大湖的壯闊,也沒有山頂小湖的神秘,岸邊一排整齊的樹甚至有點人工感。難道是我在記憶裡把巴特迷爾美化了嗎?但是,只要站在這裡,我就隱約地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憂傷,和湖水對我的召喚。我喜歡巴特迷爾的大小。從湖畔的一側望去,整個湖的形狀和對岸一覽無遺,而且沿著湖走一圈需要一兩個小時,正好足夠讓我整理思緒,又不至於久到讓整個行程成為負擔。沒有冷峻絢麗的美景,但卻是如此恬靜、親密而美好,仿佛時間在這裡靜止了一般。
        至少,我的時間在這裡靜止了。
        我忍不住在心裡嘆息:也許巴特迷爾真的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湖而已。也許所有的美都只是由於我對它的愛,而所有的愛都是出自它為我收藏的記憶⋯⋯
        「難道我在無意間把年少的自己遺留在這裡了?」我凝視著巴特迷爾的湖心思忖。

        不知何時開始下起綿綿小雨。印度女人已經戴上風衣的帽子,拉上鬆緊帶,我則撐起了雨傘。她在湖邊發現一棵頗上相的樹,於是撐開腳架,把背包裡的相機和濾光鏡一一架設起來,而我則在附近隨意照著石子、樹根和一些引起我回憶的小東西。
        「妳照相好快啊!」印度女人說。她的相機還沒準備好,我已經在周圍轉一圈回來了。
        「我只是隨便照照啊!大概也沒照出什麼好照片吧。」
        「等到我們回去旅館後,我沖杯熱茶給妳。」她笑瞇瞇地說。淋了點雨後我們兩人都有點冷。
        「我晚上喝茶會睡不著呢。」
        「那這樣吧,我明天早上跟後天早上都幫妳沖熱茶。」
        「好啊!不過那我們還得正好在同一時間在廚房碰面才行。」
        「嗯,如果正巧碰到了面的話。」雖然嘴巴上這麼說,但是我們兩人卻都沒有開口約早上碰面的時間。
        「噢,對了,萬一我們明後天碰不到面的話,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叫馬亞。」
        「嗨馬亞,我是小莫⋯⋯妳說攝影是妳的嗜好,那麼妳平常的工作是什麼呢?」
        「喔,我是個心理醫師。」馬亞回答。
        我心裡升起一絲荒謬感。對她僵硬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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